你躲在时间门后

盼盼

    从我出生开始，从我们四目相对时起，就有一条看不见的，名为血缘的线将我们紧紧连在一起。
    我出生之时，您虽年近七十，但身体硬朗，口齿清楚。您教我说话，我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“太姥姥”——这也是我对您永久的称呼。
    儿时的记忆，全都是您。记得你经常被人邀请去缝纫，我便在家里等您。有一次我偷偷出去看您，只见您坐在院子中间，正在飞快地穿针引线——对啊，那时的您还目光炯炯，无论是明眸皓齿的少女，还是麻利能干的小媳妇都比不过您。穿好线之后就是缝制，用小说里的词来形容就是“她的手指飞快的上下翻飞着，像一只蝴蝶。”但大多数时候，我还是坐在门槛等您，等您顶着晚霞，披着斜阳，疲惫地缓缓而归。
    时至今日，那画面仍记忆犹新。
    您可听见时间沙漏流逝的声音？就像蚕吃桑叶，“沙沙”……
    再见到您的时候，您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，几乎忘记了一切。我皱着眉头去看您，坐在轮椅上的您手拿一块面包，一脸满足。您怎么会变这样？我感到莫名的心痛。您的生活浓缩成一个字“等”，等待一顿软嫩可口的饭，等待一抹温暖亮丽的光。
    时间可以磨平一切伤痛。
    我带您出去看您曾劳作过的地方，您浑浊的眼眸里满是淡然，散着几丝没精打采的光。可见到面包房的时候，您却嚷着要吃。面包房里，我告诉您在这里坐着吃蛋糕，我去买饮料，你大声回应我说“好”。可不过一两分钟，我回去时，您已惊慌失措，不是那种丢了糖的孩子那样，而是像找不到母亲的孩子。茫茫人海，却没有一个认识的面孔，不是失望，是绝望，让我倍感心酸。见了我，您抛下手中的蛋糕向我招手，身体前倾，头向后仰着。刚走近您，就见您鼻头发红，一脸委屈：“你干嘛去了！你带我回家！”
    斜阳下，我推着您回家。微风吹过，卷起一树碎花与暗香，您用力嗅着，伸手想要抓住这些斜斜而逝的花瓣。
    我不是柠檬怎么会心酸？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。我想抓住时间，但它就像手中的沙粒，越是紧握就消失得越快。让我痛让我懂，可不可以让时间停驻？
    时间的门开开合合，一个季节推门而去，另一个季节快步进来。
    那是一个夏日，坐在车上的我享受着阳光。直到回到老家才知道您过世了。那种感觉我无法形容，震惊而悲痛。尽管如此，却无泪可流。我听见人们说是喜丧，可我不这么认为，您就这么离开了，不会再说话，不会再露出笑容，而我也将看不到您，这是喜事吗？葬礼时，老天都变了脸，乌云从天边推过来，压在每个人的心上。雨无情地洒落……
    我没有参加您葬礼，而是独自一人回到了您居住过的老屋，那里饱含您的气味。我看见荒草丛生的枯井古塘，看见干裂坚实的陌上新桑……一切都在，只是没有和蔼可亲的您。走进屋子，却看见了摆在桌之上的日记本。里面夹着一张您的照片，大约二十多岁，头发如墨，衣袂翩然，而日记里记的大多是琐事。忽然想到，就算在您生命最后几年，也没有完全糊涂，您还记得我爱吃糖，我不认真学习时会怒目圆睁……一时竟分不清年轻的您年老的您，精明的您糊涂的您，到底是哪一个？
   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：“死并非生的对立面，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”。您的一切也将成为我生命中的永恒。我走出老屋，认真地锁上门。其实诀别是因为深藏眷恋，这份亲情我始终不会忘记。
    蝉声伴着行云流浪，匀散一缕过往。我看见远处高楼上的灯火，像是陆地上的船，明明暗暗。
    野径云俱黑，江船火独明。
    （后记：记忆中的您一直是有两个的，一个年轻精明，终日躲在时间的门后，万分羞涩，只偶尔露脸，但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；更多的是年老糊涂的您，坐在时间门前。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您全部都最喜欢了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