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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1-12-22 23:47:5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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动画班就要进入实习阶段了。一天,上海科影人事处来教室里调查,问同学里谁有对象,碰巧我不在场,不知是哪一位,供出了赵蘅的男友在北京的情报。 本来分配原则是哪里人到哪儿去,这下子我这个南方女生马上得到照顾,破例地和十九名北方同学一起分回了北京。
终于结束了天各一方的日子,我的心难以平静。在上海的半年里,我的唯一寄托是那只距离厂大门二十米的邮筒上。隔几天我就会往那个巴掌宽的投递口里投进一封信,信是写给正在北京读书的男友,听那发闷的信落在筒底的声响,我的心仿佛也跟着掉进去了。江南的日子阴冷而潮湿,我没有兴趣去南京路逛逛“霓虹灯下”的街景,连附近的徐家汇都很少去,我不去拜访曾经拜访过的母亲的任何朋友,包括联络那些小时候的玩伴。1956年,那个穿着陈蕴珍阿姨挑选的洋装的女孩早就不存在了,这时的我,肩头缀着补丁,外表更像个十足的“铁姑娘”①。课外的时间都花在学《毛选》、唱革命歌曲和学雷锋到食堂帮助洗洗涮涮上了。我和北京同来的几个学生,又将政治统帅之风带到这个新的集体里,常常开夜车学《毛选》的事,显然不合群,甚至让那些比我们正常得多的南方生讥为笑柄。但谁也不敢当面提出,有个男生画了张《猫头鹰值夜班》的漫画悄悄地贴在教室黑板上,第二天上课引起哄堂大笑。他们比我们更懂得生活情趣,公映华君武任造型设计的动画片《黄金梦》后,广州来的男生崔志成的绰号“鸡蛋总管”便从此叫开了。
分到动画班的中央美院附中的同学里,唯有张健平和葛乐业继续热衷绘画创作。他们利用课余周末画油画的事,后来被校方发现了,采取突然袭击,到葛家发现了他们的临摹品——张美院老师留学苏联时带回来的习作。仅仅因为是选取了女模特的露肩胸像,被认为是宣扬资产阶级,又在与老大哥绝交的形势里,当然会被看作是严重事件。虽然没有当面批判他们,也造成了精神压力。
1964年冬,已能嗅出运动风暴将至的火药味。从北京传来消息,四清工作队已进驻了中央美院附中。不久他们派人来上海调查,一时间关于半年前、我们毕业班被杨献珍接见的团活动,造成对我们几个当事人的神秘审问。在歌剧《江姐》风靡一时的同时,动画班为新年排练了大合唱《一代一代往下传》,领唱推选了王铁成和刘莹。刘莹肩后垂一对乌黑长辫,面容白皙,庄重地走上舞台的样子如修女般。刘莹短暂的一生都是在过于认真过于平淡中度过的。临终前,我去看她,浓发因化疗消失了,只剩下一对依然认真的大眼睛:“我也临过莫奈(法国印象派画家)的画。”她对我说。
回忆60年代在上海学习动画的半年里,心情压抑如同那些死不开晴的灰天一样。张健平说,那会儿一下课,大家都跑出去到院墙根儿下站一会儿,因为有白墙反射是唯一暖和的地方。
而对于我,唯有两地书,才是我灵魂里的阳光!可是在一次团的生活会上,有个团员突然当众质问我:“你和傅什么关系?”我顿时感到,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点东西都要被剥夺了。
一同来上海的女生张晓豫却对我很理解,寒假回京还帮我递过信。她和我上下铺,天太冷时,我们常挤到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。动身回北京的一天终于来临,途经南京,有一小时候车过江的时间,别的同学都进城转转去了,我的家明明就在这座城市,却毫无道理地不下车去看看爸妈,让他们等我到了北京才知我的变更情况。很多年后父亲告诉我:“你每一次离家走的晚上,妈妈都要流眼泪……”
不满二十岁的我,一心独立处事,哪怕撞得头破血流。回北京的第一件迫不及待的事,便是去见电影学院的男友。张晓豫陪去的,他隔着栏杆老远就看到了我,意外的惊喜,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。从此每天清晨,住在学院斜对面、北影演员剧团宿舍的动画班实习生们,都去附近的太平湖畔跑步,这里也是他晨练的地方。这个独自长跑、模样清秀的青年,很快被我们队伍里的人认出来了,有人在小声嘀咕,我装没听见,其实心里暗自为他自豪。谁能知晓,一到周末,这里也是我们俩亲密约会的“伊甸园”。
两年后的8月24日,老舍先生不堪凌辱,在这片幽静怡人的风景地投湖自尽。
又过一年,太平湖被填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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