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楼主 |
发表于 2011-12-22 23:51:33
|
显示全部楼层
1999年11月,入冬已十天了。还清楚地记得,这天清晨的阳光明丽得特别。我正欣赏着窗外大院的色彩,电话铃突然响了,姐姐的声音:“舅母在昨天夜里去世了……”一下子,1947年拍的那张全家福照片里,又少了一位。
三周前,舅母戴乃迭因肺部感染住进了阜外医院,大多时她都处于昏迷当中,无论谁去探望,花儿有多鲜艳,她都一点不知道。对她这次能否康复,亲友们不敢太奢望还能有奇迹,因为已持续十年了,舅母多次住院,又多次转危为安。大家忧虑又无奈。舅母不喜欢协和医院,因为护士态度粗暴。转到北医三院,再后来进了阜外医院,就再没有出来。不论舅母搬到哪里,舅舅都会常去看她,舅母最希望天天看到她最爱的舅舅,可她忘了他也八十多了。
我感到病魔正将她的生命光彩一点一点地吞噬,包括她的美丽。这位母亲大家族中唯一的高鼻子长辈,我们敬仰和爱戴的洋舅母,现在真的离开了带给她太多磨难的世界,也许真是一种解脱!
舅母很美,这是公认的,她的一双大大的眼睛似绿似蓝,都说她很像着名明星英格丽·褒曼。在一张一群英国女生合影的老相片里,她是一个高挑个儿短卷发,打着领结,白衫呢裙,超凡貌美的英格兰淑女。为了爱我舅舅,她放弃了“软垫”、“奶酪”和“做工考究的衣着”的安逸生活,不顾她母亲的竭力反对,仅有二十一岁就勇敢地做出了一生的选择。我曾细致地描述他们怎样飘洋过海,从加拿大绕道,冒着日本舰艇随时袭击的危险,到中国内地定居的惊险过程。战乱的旧中国,可想而知,他们的生活多么艰苦。舅母喜爱翻译,舅舅就放弃自己更有兴趣的研究和她一起工作。他们从解放前一直到晚年,共同译出了数量惊人的中国经典诗文,其中以《离骚》、《楚辞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老残游记》尤为着称。
1954年中国成立外国专家局,舅母有了外国专家身份。她的工资高出一般人几倍,困难时期她就要求减薪。我正在北京上学,常在饭桌上看到她也和大家一样啃窝头。她对自己在“文革”中蒙受的冤狱之灾,宽容地说这是少数坏人干的,并不代表共产党。但是痛失爱子毁坏了她的健康。
1972年之后,我成了常到舅舅家串门的小亲戚。我的表哥表妹陆续调回,亲情和友爱又回到他们的家。特别是在打倒“四人帮”之后,欢声笑语重新洋溢在北京百万庄的居所里,也许是我自己也经过了坎坷,长大了,成熟了,我对舅母的感受和体察变得细心。她喜欢戴一只红色的发箍,和她的白发很相配,她又特别爱穿中国的蓝白图案的蜡染褂子,不知为什么对她这样典型的西方女人会这样合适,好看得像一幅画。那些年她和舅舅常常被四处邀请出访旅行,每回归来总要带回一些小礼物分送给大家。长期的国门禁锢,很久没有机会享受美的事物了,一次,舅母拿出几条英国花绸头巾叫我们几个表姊妹挑,一条好看极了的红调子图案头巾让我爱不释手。在一次家族聚会中,老少辈分桌用餐,席间我去给长辈敬酒,走到舅母跟前,她的蓝眼珠忽然直盯着我,笑眯眯地说:“小采,你是我们最漂亮的姑娘!”顿时弄得已过三十岁的我当场涨红了脸。我早知道舅母喜欢我,我开始学着写些儿童文学,发表多了,舅母得知后非常高兴,一天她问我,你知道世界上有哪些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吗?还说:“小采,你应该写有争议的书。”这句至理名言今天回忆起仍旧如雷贯耳。
80年代慕名来拜访舅舅舅母的客人更多了,老的少的都有,好奇地欣赏他们的,也有巴望着自己的书通过舅母走向世界的作家,他们中有的甚至戏称自己为食客。舅母一律慷慨竭诚地满足了他们,因为她也喜欢中国现代和当代小说,特别是女作家的作品。那一台又一台报废了的打字机,足以作证在舅母飞动的手指下,曾经敲出了多少文字!
十年之前舅母过得很安宁,她幽默诙谐,喜欢捧着酒杯。她说中文时仍然夹杂母音,但直率得常令在场的庸人汗颜。单看外表丝毫觉察不出她内心的隐痛,我们谁都不敢当她面提起杨烨,可我又怎能忘记我的表哥那张苍白清秀的面容啊!他的聪慧和忧郁,他的母亲凝视他时的那种怜爱,这些记忆在过了多少年之后,当有一天我真的走进埋葬他的伦敦郊外的陵园,才发现它们是难以泯没的。而在那场灾难之后,坐在我面前的却是平静含笑的舅母。她每天都要抽时间摆弄屋里屋外的花花草草,舅母偏爱竹子,我丈夫曾到戒台寺为她挖了一棵竹子。她给窗下仅有的小块地细心浇水,认真地把它当作真正的英格兰花园,太阳光洒在她身上,不由得使我想起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。
十年中舅母的病时好时坏。但无论她神志清醒与否,一见有人来看她,就会开心地笑起来,笑容还是那么的美。当她还能准确地重复我的小名儿时,眼睛里总是闪烁出我熟悉的那种非常慈爱的光芒。也有时她会张冠李戴,一回错把我当成她的孙辈,甚至颠倒了性别,又很认真,真令我好一阵酸楚。她住院时我每次去看她,有机会就画她两笔.她不反对,也不在意。我笔下的舅母眼看变老了,我竭力去回忆她年轻时的惊人美丽,但这样做只能让我更加难过。舅舅家搬到友谊宾馆后,舅母总是长时间地凝视窗外,断断续续地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,渐渐地她只说东一句西一句的英文。我猜她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:六十年前的一天,一个黑头发细长眼睛的白马王子带她去了遥远的东方……眼看舅母一天天地衰竭下来,我们无能为力。现在我手里只留下几张速写,以未能给舅母画一幅油画肖像而抱憾终生。
我最后一次去看舅母时,她已被平放在抢救厅。浑身上下插着各种管子,紧闭着淡色睫毛,我轻轻靠近,她毫无反应。两天后她去世,我赶到舅舅家,舅舅对单位来的领导说不留骨灰,后事一切从简。火化那天,外文局的一些同事们自发去八宝山为我舅母送行,而我们亲戚谁也没在场。
2003年6月,在徐坚忠的支持下,舅母的未完成自传首次刊登在上海《文汇读书周报》上。标题用了她自己的一句话:“我觉得我有两个祖国。”
同年,也是舅母去世四周年之后,大家为她凑成了一本并不厚的书,书名是:《我有两个祖国》,我舅舅补写了长文《此情可待成追忆》。八十四岁的母亲做了实际上的主编,在徐坚忠推荐下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,我特意选了舅母喜欢的中国蓝作封面底色。
|
|